『數位轉型』而起的一些回想

Bobby Tung
Jul 19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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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應該不是個「數位中人」。就像當年用「走」的,在一周的會議時間中往復橫越國道101,而始終沒有開車—無論是塞車還是順暢地在上頭奔馳。

前幾天,被前商業周刊社長俞國定先生拉進了Facebook社團「數位轉型學院」,百感交雜。

一來是我從去年開始整理整頓自己使用社交服務的狀態,只想留下必要的人事物與訊息來源,以外都梳理掉;二來是不再想讓網上這些訊息使自己煩躁──2021三級警戒的台灣,煩人的訊息還不夠多嗎?

這是我自身使用社交服務與戒除訊息的狀態。

另一是,看到另外幾位共同創辦人的身份以及討論的態度,大概又是產官學商界的長輩們交流對話之處,此時的我,沒什麼要做大生意,也沒有經營人脈關係的打算,只想穩穩過好日子而已。對這樣的線上社團實在不感興趣。

最後,「數位轉型」我覺得和我無關,但從雜誌到書籍出版,從作為媒體到W3C這組織在台灣的業務,眾多職業身份中聽到的耳語讓我產生許多思索;當然也因為過去幾年在聯合報隔週專欄得見報(抱歉了,原是寫3C科技,最後變成綜合性的科技時/政論,也感謝該報讓我任性地寫了七年),還得要去想這些事情。成功者少,失敗者多,而我自身也因所在的領域,算是個受害者,牢騷自然不少。

正想要退出之時,又有好多事情想講。也許是因為我未來都不會有機會寫出來了,或者是以後再講這些事,只會被人嫌老而已。腦袋不由自主地跑出一件又一件的故事。還是想要做個紀錄,這些文字可以看作片段的回憶與雜談。

下一個世代的「理所當然」

我想起我上大學時的一件事。

我不是什麼小天才(不過兒時智力測驗好像是PR99+),也出身在小康家庭。升上了高中才擁有第一台個人電腦,那年剛好是Windows 95上市,Intel Pentium處理器推出。除了對軟硬體摸索敲打以外,大概就是從書和Newgroup裡搜集資訊,以純文字記事本,敲打出HTML,找到空間來透過FTP上傳,建立自己的烘培機(Homepage)。當年志不在資訊,也沒料到現在還得靠這手藝吃飯。

但經過了「自己撰寫網頁,隨時發表、修改」這件事,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。

我記得我大一時(那是1999年的事了),在政大新聞館的辦公室裡,與學姊攀談,聊得是「即時發稿更新的網路新聞媒體」。現在回想,時間點大概是明日報誕生以前的事。我還記得當時對話裡的反差,他覺得這種即時發表的新聞能夠改變傳統報紙的生態,但我覺得理所當然,畢竟自己在高中時都做過一次了,素人能夠做到,沒有技術門檻的事,由大型組織來做,影響力更大。

後來,隨著所謂Web 2.0,應該說「無名小站」在年輕一代中的風靡,讓大眾都知道可以自行上傳文字照片,發出部落格文章。這種事就成了共同的體驗。十年後的2009年,傳統報紙記者才剛學著「現場發稿」;到了現在,已經是記者的標準作業程序了。

而我還記得在劉幼琍教授的電訊傳播課程上,談Set Up Box、談VOD,當年看似未來技術的事情。因為我們經過了電話撥接上網,轉換到寬頻網路的變化,這些未來也顯得「理所當然」,儘管它們實際成真也是在十幾年之後。但這「理所當然」連結到了YouTube與各種影音平台的誕生,以及對於網路內容不應管制的態度上(對於電波、有線、衛星的一代來說,什麼都可以管;但對於網路的一代來說,就算你想管,也管都管不了)。

這「理所當然」往下看,下一個世代又是如何?

當下一世代會把YouTuber與直播當作職業看待時,他們也許不認為「媒體道德」有其重要性,一切價值以流量與人氣為圭臬,唯有人氣者才能帶來收入。這對傳統傳播學門而言,是個挑戰。

如果想要存活,思考「世代差異」

這「理所當然」,就是因為資訊科技變化而加劇的「世代差異」。

紙筆報稅的世代,到以電腦透過網路報稅的世代,所跨的年齡範圍也許還算廣;但往下看,從以電腦報稅,到希望透過手機報稅的世代,也許也就是十年之內的事。

談數位轉型,無論是對政府,還是對商業公司或者NGO,最重要的是,你所面對、服務的客層、使用者,在數位上的需求,那些他們認為「理所當然」的事是什麼?又該怎麼對應?

其實數位轉型真的不是理所當然要做的事。台灣中小企業眾多,就像是在COVID-19三級警戒中因規定而停業的餐飲業一般,認為是好的退場時機,就讓生意在此終止。也許這是正確的決定(例如:出版業)。

但如果還希望讓生意能夠跨世代永續經營下去,那我們才應該要面對這件事。

不是你靠網路做生意就具備數位思維

中文語境裡,常會有望文生義與過度的聯想。像是生產電子(科技)產品中的元件就認為是一家高科技公司;同樣的靠網路做生意,就似乎具備了數位思維。

像是最近在疫情中,出貨時間從原來自豪的24小時,延長到24天都出不了貨的PC home online。前幾年蝦皮購物登陸時,曾經加緊對應、補貼運費。但最終依然敗陣下來;後來Momo購物在加強倉儲與運送之後,一舉超車讓其看不到車尾燈。

我所聽到的八卦包括了與供貨方及人員操守的糾結(這和數位無關)。一般所分析,認為PC home沒有注意到「使用者介面/經驗(UI/UX)」的落後、「行動優先」的重要,資訊也「缺乏結構」等。但後見之明,當年PC home高層集合「購物中心」、「商店街」、「露天市集」來討論BtoBtoC、BtoC與CtoC……云云,就陷進了本位思考,沒有思索到下一個世代的理所當然,也沒有想到消費者要些什麼。

蝦皮把購物混在一起,有個人賣家,有通路銷售,有品牌商城,也有對岸的,當這些放在一起,配合準確的搜尋與有效結構化的資訊篩選,消費者就可以找到想要的產品,然後在上頭挑選自己信任或者覺得划算、便宜的賣方購買。同時消費者自身也會是銷售者,無論買或賣,都黏著在同一平台上,自然超過在電商發展過程中疊床架屋的PC home。

我在觀察科技產業新聞時發現,當宣告「xx已死」時,被宣告的那項產品與公司、產業其實不會那麼快死,往往還會活上好多年,而且獲利頗豐。但終究沒有辦法翻身、新生。PC home複製了所有海外電子商務經營者的各種措施,但他們自身沒有看到數位造成世代變化與使用者行為的需求,所以終究成為一家在網上的通路而已。

我覺得主事者有著絕對的影響。

像是TAAZE,他們在推出電子書服務時,原本有機會成為新一代規格中的第一,但卻選擇了很舊的技術,變成推出即淘汰。只是,畢竟沒什麼人知道他們有電子書服務,我在結算版稅時也經常忘記自己有書在上頭販賣。另一方面眾所皆知的是,在TAAZE上下單,詐騙電話一秒就來的問題。

而這問題不僅發生一次,幾乎可以說延續好幾年了。任何一家公司在發生這樣的資安問題後,沒有辦法即時處理問題,幾乎可以說做不了任何網路、數位的生意。

不過我覺得TAAZE一點都不在乎。他們盈利並且成功之處,與前面蝦皮銷售者和消費者在同一個平台相同。愛書人在上頭銷售二手書,並且將獲得的收入用於購買更多書;同時TAAZE從開幕開始就有著優秀的選書及行銷團隊。然而這些商業模式與特長,和資訊技術無關,也難怪發生了問題要花上好長的時間才能填補。(我也聽說資安問題造成的負面評價,使得許多優秀的行銷人才出走)

這讓我回想,張天立離開博客來以後,博客來花了好幾年「近代化」。像是處理郵件與資料庫裡老舊的BIG-5編碼造成的文字亂碼,使用各種方式來讓網站更加符合行動裝置顯示⋯⋯雖然緩慢,但都有在做。只是從其一步步的緩慢,讓我懷疑:當年到底累積了多少技術債?

有沒有「數位思維」,我覺得和主事者從哪裡畢業無關,和生產的產品無關,和依附的技術無關。而是到底有沒有思考到「在數位環境中『快速產生的世代差異、行為與習慣變化』,需要如何應對?」

該死就死,想活得繼續活下去

我在工作上往來的一家日本公司,老闆出生於日本戰敗的那一年。70多歲了,還為自己跑去Apple store排隊購買新機。在國外的研討會上聽到新的方向,回來找研發團隊尋找可行性,打造出一套電子書系統。而我也透過他得知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實際是個科技愛好者,不僅會追各種最新的電子產品,當年曾經跑到他們公司購買電子書製作軟體。(週刊ASCII的訪談:谷川俊太郎さん オタクな素顔 ひたすら好きな家電の話をする「詩の話より面白いなあ」

不過在80年代,他就負責LD雷射影碟的內容開發,以至於電子書、影音光碟的雛形。一路追著科技變化的人,就算年紀漸高,也都還在鋒頭上,知道一代又一代的變化。

(題外話,我總覺得台灣感染了中國式的年齡與職涯恐慌,似乎30歲前不成事、40歲時沒出息人就會完蛋,但看多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。)

但現在,他從社長退了下來,主要在內容開發上頭著力,我想就不需要持續追逐著一代又一代因為數位而生的變化了。不過他近年所出的書,美國媒體學者Doglas Rushkoff的"Program or be programmed"及"Team Human",還是在思索「數位環境變化中的『人』」。

他和谷川俊太郎,真是七老八十都還能追在時代尖端,理解這些數位所帶來的變化,所以能不能體會到這些事,實在與年齡一點關係都沒有。

其實我不覺得「數位轉型」非做不可。一家餐飲店,店主年紀大了,趁著三級警戒客戶變少,決定收攤退休,未嘗不可。而這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情與數不數位一點關係都沒有,真的沒有什麼非得要做的事。

我在路上看到這家店,有幾件和傳統餐飲店不一樣的地方:

  • 店外自動點餐機
  • 內用的座位極少
  • 自己有外送服務

這是COVID-19疫情造成的餐飲店變化嗎?但仔細想想,日本80、90年代的餐飲店,因為店面狹窄,本來內用的座位就少、結帳點餐浪費時間,就在店外設置放置食券販賣機,先以現金購買餐券後拿到店內放在櫃台上給老闆看。然後各店都有自己的「出前」,也就是外送,只是是騎著腳踏車送餐而已。

非接觸支付?換台販賣機接受Suica卡付款,你就管不著消費者適用信用卡還是現金來為Suica儲值了。

這些枝微末節的變化,若稱之為「數位轉型」,是,也不是。畢竟在數位技術前早就完備。要做出改變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。回到上頭,如果想活,就做;懶得改變,那就什麼都不做。

但不要說這些細微末節的事是轉型。

想想自己在出版業遇到的那些挫折

這些事情太大了,過去十幾年,我自己在出版界裡遇到各種「數位轉型」的挫折,大多是些小事;而可惜的是這些小事阻止了進一步的改變。

沒有錢?

其實當上頭決定要"Do something digital"的時候,從自己口袋裡拿出幾百萬到還是有的。只是錢會投在奇怪的地方,例如會購買伺服器作為資產,然後租用機房購買頻寬作為費用。幸好這麼多年以後,他們知道有個玩意兒叫做雲端服務。

其餘錢花在奇怪地方的事情太多了。但就是很少花在人上頭,或者要你做出相對應的人力工時代碼等等,你的腦袋與Team討論出的結果,在傳產裡頭不值錢。

人事糾紛

這應該很常見。

例如成立了某個新的數位團隊,預期就是要燒錢。但上面又沒有這樣的決心讓錢燒下去,於是把原來產業裡頭的團隊的獲利作帳轉了一大部分過去,原來應該成為年度MVP的團隊因此在尾牙上少了個紅包,而根本沒有獲利的團隊卻受到表揚。於是人心分崩離析。

或者老闆成立了一家新公司,大致上還是沒有賺錢,或者遇到財務上的問題。從自己的公司發個案子或者調整業務往來,把一筆錢移過去,不走正常管道。員工必然會耳語,就像是有能耐的老大賺錢多,給了父母不少孝親費,但被父母轉去供養不成材的老二一樣令人氣憤;氣憤到集團裡的小編輯也都會給CEO在電梯裡白眼。

最終都會造成原有團隊的憤恨不平,而這些人因為氣憤,而更不會配合任何以「數位」為名的改變了。

我也遇過某位高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,不停找來知名的「數位」人才來協助公司轉型。但該公司員工已經習慣了,大致上不協助不理會,這些人什麼都做不了,最後在挫折感下告辭離去。回到上面,對於求死的人,請來最高明的醫師也沒救。

面子與態度問題

這一年來,我幾乎遠離社交網路,沒有看任何科技新聞。我發現自己有著極大的資訊落差。有很多新玩意兒,因為不在脈絡裡,要去慢慢補足,需要花的時間與閱讀量相當大。

於是我可以理解為什麼那些高層與老闆,需要智庫與顧問,來協助認識、說明這些事物,以及可能造成的影響。而我也從中學習到,怎麼樣的態度能夠成功,而怎麼樣的相處結果是失敗。

我所遇到最好的高層,預先會讀過我要和他講的主題,然後針對我的說明不斷提問,到真正了解細節為止。同時也做出結論,針對這個題目,要繼續追蹤下去,或者和業務無關,可以不理。他不是我接觸的人之中學歷最高、最聰明的一位,但這樣的態度在多年的合作中從來不變。

而遇到滿臉疑惑卻不知怎麼開始問者有、開了一天會議顯得疲倦卻說不出口者有,久久做不出判斷,顯然沒放在心上者有。當然,問題也始終無法解決。

生意模式問題

現在和我自身相關的狀況則是:在書籍出版業中,始終沒有把電子書的銷售當作一回事。傳統以書養書的生意模式中,錢是大筆來來去去,而電子書這種一本本賣的少量,就像是塞牙縫的零用錢一樣。

同時,對於出版社而言,製作電子書大多還是零成本的事。目前還是多由銷售平台吸收製作費用(製作電子書是我賴以為生的一部分生意,但我不和平台合作,只幫出版社與作者製作,在此利益揭露),所以這造成「因為沒有付出,所以沒有在乎」的狀態。出版社不僅編輯不看自己編的書的電子版本,老闆也不曉得自己有數位產品,當然,電子檔案也不是自家的「數位資產」(仔細想想,大概就是把書拿給書店去印的概念)。

不看數字

最後這一點不做任何指涉,算是抱怨。當我在做編輯時,主管曾說過一句話:「去網上找問題,而不要找答案。」這件事迄今依然通用。

有些網上的少數意見,讓人覺得某些內容頗有市場。而出版社也就跟著推出了一些書,但最終銷售成績並不好。雖然出版本來就是賭博,但就算賭博也要看贏面,如果數字證明此路不通,那就不要硬來。

關於出版:未來也許會有兩個世界,有一方人會為內容付費

過去和日本出版界往來的時候,一位作者告訴我:「人們如果想要得到免費的答案,他們會問Google;如果人們願意付錢花時間得到有價值的正確答案,他們會在Amazon上找書。」

當時我對這句話抱持悲觀態度。一來是,人們如果都對免費答案感到滿意呢?二來是,台灣沒有Amazon這樣的線上通路來幫人們找答案。

多年過去,後者還是不存在。

博客來的搜尋還是不好,電商平台雖有進步,但在推薦上依然不具「智慧」。電子書販售平台也許可以做,但我想若把成本花在幫出版社做書上頭,大概也很難做些更進一步的事。更別提連網路廣告都不大會下的出版社了。

但前者卻逐漸有了變化。Google的搜尋品質逐漸下滑。

目前Pixnet痞客邦應該是台灣唯一的部落格平台,但我早已經將其設定為封鎖的網域。因為圖文內容逐漸式微,新的內容產出越來越少,我發現他們會修改metadata,讓Google抓取時,認為好幾年前的內容是最近才發表。

例如你找某家餐廳的消息時,會找到好幾年前某位部落客寫的文章,但實際上,該地址可能早就已經換了好幾家店,而這受操弄的數位記憶依然屍骨未寒。幾次之後,自然會想要排除該來源的資訊,於是我封鎖了整個pixnet。

像這樣自動做好SEO高度符合廣告露出的網站越來越多,且佔據了大量的搜尋結果。

而有一群新網站,以網路爬蟲的方式取走各種與搜尋關鍵字高對應的熱門內容,來賺取廣告費。

這些降低搜尋結果的作為,如果不是Google未意料的狀況,而是彼此利益相符合呢?人們找到他們要的內容,而Google藉此賺取廣告費用。原來這些內容發表的網站,可能沒有任何廣告。

回到前面對「想要當YouTuber的下一世代」的隱憂。流量才是一切,原創與Credit不再重要。實際上多數的YouTube影片和Podcast,幾乎沒有原創的想法或者內容,多是透過Google取得的內容整理。

滿足於這種低品質內容的人,存在。而他們願意付出的費用,就是YouTube去廣告的月費。(至於未來Google會不會修正?按照這家公司在文化上的變化,我認爲不會。)

但我相信有一群人依然能夠辨識,而且不受這些低品質的內容所滿足,願意付出費用來購買原創的、可信的、有作者的內容。他們也具備真正的消費力。兩種資訊受眾會分向兩個世界,而兩種行為也會發生在同一人身上。

這時出版業(及圍繞在周邊的產業)要問的是:

  • 是出版了一本書才來尋找讀者?
  • 還是讓讀者找到可以解決問題的那本書?(以及他們找不找得到?)
  • 你所出版的書還具不具備讓消費者付費的品質?

而更重要的是:這一世代就是馬上要答案,當他們找到一本能夠解決他們問題和資訊需求的書,請給電子書;或者迅速送到樓下的i郵箱或者便利商店。這是前面所說的基本「數位轉型」。

當然我不對這些預測負責。如果有EPUB 3格式電子書製作需要外發,或者數位出版相關的顧問需求,歡迎找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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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obby Tu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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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Bobby Tung

W3C i18n invited expert, editor of "Requirements for Chinese Text Layout" (CLREQ), Evangelist. I provide consultancy of digital publishing in Taiwa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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